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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邀。
按想到的来,不分前后。
浙江文艺出过的马尔克斯短篇集《超越爱情的永恒之死》,当然里面最有价值的篇目是《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
胡安鲁尔福的《烈火平原》。当然伟大的《佩德罗巴勒莫》算中篇你得另找来看。
译林社卡尔维诺那套都很好,尤其是《命运交叉的城堡/饭馆+看不见的城市+宇宙奇趣》,另外台湾出过马克瓦尔多全集。
还是浙江文艺出版社,纳博科夫《菲雅尔塔的春天》。
上海译文的海明威短篇集,虽然我是建议直接读原文的,尤其是前49个短篇小说。
浙江文艺出过的博尔赫斯集子。
译林的欧亨利集子。
人民文学出版社记得出过一套很好的契诃夫集子。
托尔斯泰的中短篇集,好像也是人民社的。
天津人民社出过一套绿封的川端康成。虽然许多人都在说叶和唐的翻译一般,但还是看吧。
麦克尤恩的《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忘了哪个社的了,反正国内应该找得到。
乔伊斯《都柏林人》,建议看原文。
莫泊桑的集子,我印象里除了傅雷先生之外,鲜有好译本,但傅雷先生译得不全。法语有心得的话,直接IBOOK书库里下吧。
人民文学社出过一套灰绿封面的巴尔扎克中短篇集,是《人间喜剧》里收的短篇,纯当故事看很好玩的。
爱伦坡和霍桑,国内应该都出过短篇集吧。不过爱伦坡似乎鲜有好译本,建议读原文,这厮的韵律太难翻了。
屠格涅夫《猎人笔记》算短篇集吧,挺好的。
巴别尔《红色骑兵军》篇篇出色。
浙江文艺还出过皮里尼亚克的一个短篇集,《不灭的月亮的故事》。
科塔萨尔有个口袋本《南方高速公路》,该有的都有了。
卡彭铁尔和富恩特斯分别出过同样的口袋本,《欧拉》和《追击》,建议收。
卡佛的集子近来国内很红,就不说了。村上春树的集子很零散,一般《旋转木马鏖战记》和《东京奇谈记》都不错的。
芥川龙之介的集子不晓得有没有,我都是看的网上零散文章。
厄普代克和菲茨杰拉德记得译文社都有出,而且菲茨杰拉德选本很分散。
塞林格《九故事》名气太大不提了。
鲁迅《故事新编》。
汪曾祺的小说集,他的都是短篇。
张爱玲的小说集,她的都是短篇。花城社《倾城之恋》收得较齐吧。
余华有不少选本,建议照篇目抓,比如《现实一种》。
朱文《人民为什么需要桑拿》——是这题目吧,一整个集子蛮好玩。
苏童的香椿街系列其实写挺好,但我不是太喜欢那风格。各有所好吧。
《世说新语》其实可以算短篇小说集来着……
漓江社出过一个沈从文的集子,开头里有《丈夫》那就对了。
单篇推荐。依然是个人喜好。
乔伊斯《阿拉比》、《死者》。
马尔克斯《流光如水》、《巨翅老人》、《疯狂时期的大海》。
卡尔维诺《恐龙》、《月亮的距离》。
海明威《雨中猫》、《白象般的群山》、《杀手》。
博尔赫斯《第三者》、《无礼的掌礼官上野介》、《南方》。
纳博科夫《菲雅尔塔的春天》、《奥勒留》。
昆德拉《爱德华和他的上帝》(似乎是这篇名,忘了)。
村上春树《盲柳与睡女》、《象的失踪》。
川端康成《睡美人》(这玩意更像中篇了……)
莫泊桑《项链》、《首饰》。
契诃夫《农民》。
麦克尤恩《立体几何》。
巴别尔《盐》。
皮里尼亚克《红木》。
塞林格《捕捉香蕉鱼的季节》和《给艾斯美的故事》名气极大,但如果非要我选,《木匠们,把房梁抬高些》最好。
卡佛的《真跑了那么多英里吗》很好,但我很钟意他写他父亲那篇,非常真情流露。
鲁尔福《烈火平原》。
鲁迅《铸剑》。
汪曾祺《受戒》。
张爱玲《鸿鸾喜》。
余华《朋友》。
沈从文《丈夫》。
暂时这样,想到再补充。
前段时间我见人就推荐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短经典”系列短篇小说集。在这里再推一下。
这套书的优点在于选的好,它选择的都是最出色的短篇小说家,而且很多对于中国读者来说都不算太熟悉。我从这套书中结识了很多老朋友的真面目(比如早就读过《摸彩》,但第一次系统地读雪莉·杰克逊),也结识了早就应该认识的新朋友(比如《抛锚》的迪伦马特,还有《炽焰燃烧》的罗恩·拉什)。目前为止我读到最好的几本是《两次暗杀之间》、《抛锚》和《游戏的终结》。
关于这套书有一点一定要强调:目前读到的翻译都让人非常安心,一长串值得信赖的名字,当作品来翻的态度。
另外,这套在选文上没有“套路”,只选从文学价值上讲最好的。所以你可能会不喜欢其中的一些篇目,比如我的朋友@远古之风 老爷会不喜欢其中过于温柔的几则,而我则觉得《爱情半夜餐》有些部分太甜;但总得来说,它们总代表着一种成熟的风格,一种值得你把它翻完的文学成就——反正这书也不厚,又都是短故事,翻完不是什么负担。
我想这套书可以作为“挑选作家的指南”来阅读,我已经由它开始跳下了好几个坑,也经常拿它来喂朋友吃安利。
顺便一提,封面都挺素雅的,地铁上看不丢人。
(地铁上看丢人的典型是那个钢铁伯劳的海伯利安,可bie提了……)
说一些我觉得不错的短篇小说集吧。
《卡夫卡短篇小说集》。变形记,饥饿艺术家,在流放地,地洞,卡夫卡几乎每一篇都是经典。
《劳伦斯短篇小说集》。我看的是上海译文的,在一套丛书里,不知道后来有再版没。劳伦斯的随笔诗歌和短篇小说,都写得很好,虽然最出名的是长篇小说。这几年来卡佛很流行,大教堂这一篇,其实是从劳伦斯有一篇模仿来的。但劳伦斯写得更好。
俄罗斯的作家,库普林的《阿列霞》,写得很有诗意。
亨利詹姆斯,我觉得他的几个小中篇可以看看。比如学生和螺丝在拧紧。这位爷的长篇作品诘屈聱牙,但短中篇写得相当好。
麦卡勒斯。奥康纳。韦尔蒂。
三位都是美国南方派女作家,都是一流的。麦克勒斯被读的最多。前几年另外两个的主要集子国内都出了,不在麦克勒斯之下。我尤其喜欢奥康纳的《好人难寻》。
还有安波特的《灰色马,灰色的骑手》。
吉卜林的《丛林故事》,他是诺贝尔奖早期获奖者里,少有被认为是当之无愧的。
马克吐温短篇小说集。他早期的作品幽默有趣,中后期的却有点沉重。
辛格《傻瓜吉姆佩尔》。怎么能漏呢,我觉得他是短篇小说之王呢。余华的那篇我没有自己的名字,就有点像辛格致敬的意思。
门罗。我觉得是她是现在最好的短篇小说家。
加拿大还有一位女作家,比门罗还要知名,阿特伍德。国内出了很多她的小说。
果戈里的故事相当好看,热闹,早期作家那股活泼的生命力。
苏联的普宁,也是短篇写得比长篇好。
还有安德森舍伍德,《小城畸人》,影响了很多人吧,海明威福克纳都是他的受惠者。
舒尔茨,这几年在国内也算是有很多读者了。鳄鱼街,肉桂色的铺子。他很会比喻。
弗兰克·奥康纳,特雷弗。这两位爱尔兰的短篇小说家,也有集子,也都写得非常优雅,爱尔兰作家的特有感觉。
奈保尔的《米格尔街》。这部不多说了。
说起卡佛,还有一位美国作家也值得提一下,布考斯基(总以为他英语特屌,不考四级),前几年出的《苦水音乐》写得特别,呃,过瘾。
尤瑟纳尔的《东方故事集》也很好。
我觉得老一点的作家也写得相当好,比如写《最后一课》的那位,都德。
德国还有一位作家,克莱斯特,影响过卡夫卡的。也是写短篇著称。
写《茵梦湖》的施笃姆。
《十日谈》里面的淫秽故事,不读对不起自己。
聊斋志异,这个必须的。
唐传奇集。霍小玉传,莺莺传,昆仑奴,虬髯客,篇篇是经典。
林·拉得纳那本《有人喜欢冷冰冰》,连塞林格和海明威都表扬过。
白先勇《台北人》写得非常好,一股子遗老气息。
福克纳的《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
马拉默德的《魔桶》。虽然我更喜欢他的长篇小说。
吉根是近些年最红的爱尔兰女作家,《走在蓝色的田野上》《南极》,只有女作家才能这么写作。
卡波蒂的短篇小说集,他也是红作家,短篇集出过很多次。当然只有两三篇我觉得好。
巴恩斯的《柠檬桌子》,和麦克尤恩齐名的作家,我觉得他写得更好。
理查德耶茨,《十一种孤独》。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的长篇那么多人喜欢,我的看法是他的短篇好多了,长篇很一般。
索尔贝娄的短篇小说集,《今天过得怎么样》,浙江文艺出的。
冯内古特是非常有趣的老爷子,他这人读书不多,据说他四十五岁才看过福楼拜。这种游离在文学圈外的身份让他始终保持生机勃勃,他的作品涉笔成趣,特别好玩,短篇国内出过好几本,有科幻的背景又有人文的底蕴。
沈从文我最喜欢的是《湘行散记》。发现一个现象,国内短篇写得最好的几位,看起来都不像写小说,沈从文写写下乡见闻,鲁迅发发感慨,汪曾祺忆忆旧,他们似乎都不太用心经营结构。
如果为了好玩,钱钟书先生的那本《人兽鬼》是相当有趣,吐槽大王。虽然我觉得这样的作品艺术性并不很高,但看着有趣时谁管什么劳什子的艺术啊。
张承志的小中篇有几个写得非常好,比如我十几年前看到 一篇《西省暗杀考》到现在还记得。不过现在没人提他了,大概没什么人读吧。
艾芜其实是相当不错的作家,《南行记》。
废名和师陀,周作人的两位学生,但老师不会写小说,学生写得却相当好,尤其是废名,算是不可忽视的一位短篇作家。
老舍先生的短篇也还可以的。《断魂枪》令人印象深刻,算是反武侠吗?
郁达夫先生,现在也没什么人提起了。大概他小说写得比较粗线条,不符合现代白领们的精致口味。但我还是很喜欢,而且很愿意推荐,他的那股子热忱,那股子直白,是中国作家里少有的。有几篇写他去嫖。。娼的经历,读着就像窥人隐私一般的满足,虽然这种满足也许是不道德的。
国内作家,我还得特别提一句,方方。她早期写小说有一股子狠劲。我上学时看《桃花灿烂》《风景》《奔跑的火光》看得都很郁闷,因为太入戏了。前几年根据她小说改编的电影《万箭穿心》,电影相当好,小说也值得看。虽然我认为小说不如电影好。
还有写《美食家》的陆文夫,苏派的风格。京派的邓友梅中短篇写得也很好。
人民文学的短经典系列,我读过觉得还不错的几本。
《爱,始于冬季》[英]西蒙·范·布伊。
《母与子》[爱尔兰]科尔姆·托宾
《炽焰燃烧》[美国]罗恩·拉什。拿了奥康纳奖的。
《两次暗杀之间》印度阿拉文德?阿迪加。
《父亲的眼泪》厄普代克。
《耶稣之子》,丹尼斯·约翰逊。
《抛锚》 ,迪伦马特。
《死水恶波》,蒂姆·高特罗。
《海的沉默》,维尔高。
《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埃特加·凯雷。两三页的小故事,充满奇思异想。
《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
一不小心列太多了。没办法,优秀作家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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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补充一些常见的吧。
短篇小说之王,契诃夫的小说全集。之前在其他的回答里,力荐过的。
乔伊斯的《都柏林人》,薄薄一册,百读不厌。
海明威的短篇小说集,不用说了,这位对当代短篇影响最广。
卡佛的短篇小说就深受海明威的影响,但调子更低沉。可惜题材相对狭隘,创造力不是很旺盛,技艺却炉火纯青。
美国短篇小说还不能不提《九故事》。塞林格其实有点青春化的写法,不过并不影响其中某些篇章的伟大。
胡安鲁尔福的《燃烧的原野》,有几篇很有意思。《都是因为我们穷》的结尾堪称神来之笔。我觉得受他影响的马尔克斯,短篇反而不如他的好。老马的长篇当然是天才之作啦,但短篇缺一点韵味。
托尔斯泰的短中篇也很厉害。据说长跑和短跑运动员的肌肉组织不同,所以几乎没有长短跑双料冠军。而托尔斯泰是难得的长短篇都牛逼的作家。《伊凡伊里奇之死》堪称神作。
芥川龙之介,很有日本味道的作家。
巴别尔,两部短篇小说集都无与伦比。
博尔赫斯。如果短篇小说分为两类,一类是诉诸于心灵,一类诉诸于头脑。博尔赫斯是诉诸于头脑的作家,写得非常好,不是打动你,而是折服你。浙江文艺之前出的四册文集很好,后来被拆成几十册,真的麻烦啊,还费钱。
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是散文式小说的代表,应该读一读。
莫泊桑是讲故事的大王,应该看。法国短篇有讲故事传统的,还有埃梅也值得看看,虽然他太奇幻,我个人觉得不太耐得住细读。
再说几位写得一般的作家。
纳博科夫是长篇小说高手,洛丽塔真的写得牛。但是短篇,其实没什么意思了。
福克纳也是长篇大师。短篇相比较而言,就远不如海明威。
卡尔维诺?走得是博尔赫斯这一路,但更过火了。我还是挺喜欢看《看不见的城市》的。不过诉诸于头脑的小说有个缺点,它真的无法打动人心。
麦克尤恩早期的《最初的爱情》,模仿过博尔赫斯的写法,比如那篇《立体几何》。但他本质上是心灵作家,不是头脑作家。所以这个集子里最好的却是《蝴蝶》。
还有一位卡塔萨尔,短篇小说也不错。
国内的:鲁迅、张爱玲、沈从文,这三位算是短篇小说的高峰。即使拿到世界上,也是一流水平。
现在很多人捧《故事新编》而刻意贬低《彷徨》《呐喊》,我不是很认同。故事新编确实很有创意,但写现实写好更不容易。呐喊里的几篇有振聋发聩的作用,而彷徨则令人低回徘徊。
张爱玲早期短篇写得非常好,后期有些琐碎无聊,空有屠龙技,却用于杀猪,真的是好大的浪费。当然这些是她的个人爱好之所在,所以作者是很险恶的工作,作家要是没个人性,则无足观。要是个人性太强,不断夹带私货,像张爱玲对家长里短的兴趣,如纳博科夫对蝴蝶、象棋的过渡偏爱,都会有损于作品的艺术性。而他们毕竟不是托尔斯泰这样的大伟人(没错,我就是托粉)。
谢谢邀请。
我想了一下,索性列一下对我影响比较大的一些作品或作家吧。
1、汪曾祺
初读汪曾祺,是在高中。在乌漆墨黑的高中书库里,找到了我第一本的汪曾祺,北京出版社出版的《汪曾祺短篇小说选》,绿色封面,窄窄的一册,翻开一股霉味。在此之前,我对汪曾祺一无所知,但竟然打开书就放不下来了。记得一回在数学课上,偷偷在课桌底下读《黄油烙饼》一篇,读到结尾,竟然眼眶隐隐有点湿润。后来读《岁寒三友》,也是胸中一股子感动在流转,想说点什么,终究说不出口,只得推门而出,平复一下。
此后,我就追读汪先生的书。那时复旦旁边还有不少书店,其中一家有一架子的三联精选丛书,丛书里就有一本汪先生的《晚翠文谈新编》,编选得真是很好,印象中应该是三联老领导范用先生编的。收录的都是汪先生论文谈艺的文字。怎么说呢?一读就知是行家之言。
所谓行家之言,在我看来,就是不提假问题。比起提不出问题,假问题更可怕,后者尤其在所谓学术圈中泛滥成风。汪先生谈文章,就是直接,很通透的直接,并且没有学者通常具有的“知识的傲慢”,那种智力上的优越感,轻盈,体贴,并且有风度。恐怕这都源自汪先生平日的涵茹积渐。其中又尤以汪先生谈语言令我印象深刻,譬如里头记一故事,有两个远洋轮上的水手,特别想念上海,想念上海的泡饭,说回上海首先要“杀杀博博吃两碗泡饭!”汪先生说,这里的“杀杀博博”四字真是过瘾,替换不得。
我也从那时认定汪先生是一个有趣好玩的人。他能在最凡俗庸常的日常生活与语言中,找到灵光闪跃处,我常想,汪先生的文章也恰比这“杀杀搏搏”四字,虽然总是跳脱温情,时有春阳暖照的感觉,但读来照样别有一种快感,好像炎炎酷暑里饮下一碗绿豆汤,甜滋滋,凉沁沁的。
但汪先生不总是三月春风般的。我有收藏旧书旧杂志的癖好,曾在一本《收获》上读到汪先生一篇很短的小说《丑脸》,真有一种上海人说“辣辣一记耳光”之感,收煞处堪比陈小手。
推荐篇目:陈小手、八千岁、受戒、岁寒三友,异禀,金冬心,鉴赏家,聊斋新义,大淖记事,钓鱼巷,小孃孃,丑脸。
2、阿城
《晚翠》里有一篇是评价阿城《棋王》的文章。由此也就知道了钟阿城。
最初是一位女同学跟我提及的这位作家,我茫然不知,至今还记得当时这位女同学一脸的得意样,好比发现一个独家宝藏。
我的书缘挺好的。但凡喜欢某位作家,即便此前无甚知晓,也总能柳暗花明给我觅获。阿城就是这样。还是在那家复旦旁的书店,我记得有一排半价的《闲话闲说》,6.9元,现在想想后悔没都买了下来。之后,在上海天津路的一家鞋店——这家劣质假冒鞋店竟然有一架柜子卖旧书——我刚踏进店里,就直觉会买到阿城的书,果然,《威尼斯日记》竖着躺在那里。
最初读的还是几本阿城的随笔集。很久之后才买到台版短篇小说集《遍地风流》,读得惊心动魄,想来想去,只得用这四个字。印象最深的是“火葬”一篇,郭处长死了,知青架起火焚尸,柴一点点塌下去,郭处长倒“开始坐起来”,“弓着腰又侧躺下去”,不到半个时辰,大肚子的郭处长肚子爆了,“油溅到知青的脸上,温温的”,一旁四个知青则另生一堆火,烤花生黄豆慢慢吃。记得当时读到这段,目瞪口呆,有点匪夷所思。
日后亲见了这位大神,才晓得为何只有他写得出来这些“传奇”。阿城就是有这样一种本事,再普通不过的事物,一张口,就能幻化出一则传奇。但你也不见他添油加醋,只是平平说来,也是在他身上,我明白了一个文章之道——朴素的东西最有力量,但朴素也可以如巫术般繁花万千。
推荐书目:《遍地风流》
3、张岱
上世纪80年代,施蛰存先生写过一篇小文章谈张岱,说根据他数十年中国古典文学的阅读经验,披沙拣金,删汰淘洗,最终经得起一再重读的,唯有张岱张宗子。
我很高兴施先生有这样的结论。
张岱的《陶庵梦忆》,我是一向视为短篇小说的。有古来史书纪传的影子,虽然外表看似小品文。前朝梦华,笔底澜翻,较之旁人,张岱的梦忆不是作文章,而是实打实的回忆录,所以有人,有风景。他是少数古代作家中能将人写活,将风景写活的,《金山夜戏》里那个半夜起来打着呵欠,困得要死的听戏老僧;《湖心亭看雪》里相与风中对坐,看雪,看天,看云,看水,看小舟的金陵公子;《宁了》中有一新娘子善睡,黎明辄呼曰:“新娘子,天明了,起来吧!太太叫,快起来!”不起,辄骂曰:“新娘子,臭淫妇,浪蹄子!”新娘子恨甚,遂置毒药杀之。
张岱眼里有世界,有别人,首先因为他胸中无成见,无陈规,这才能真的看见世界,发现别人。而其它的晚明文章就不免有点为文造情了,为写人而写人,为写景而写景,结果烟雾满纸,终是虚空。
中国古代文学基本是一个修辞系统,很多平庸之辈恰恰凭借对这套修辞系统的多年揣摩,而遮掩了自身的平庸,只有极少数的人,类似庾信、苏轼、张岱等人,才能穿破这套系统的掣肘,挥泄真灵。
此外,张岱有一条是一般文人万不可及的——见过世面。出身士族,从小就眼见各种人物登台谢幕,眼界自然不比三家村学究,所以笔下有人情世故,更有饱经沧桑。用他的话说是,“着一毫寒俭不得,索性繁华到底”,繁华到底,也就任性到底了。难怪我旦骆玉明老师说,人生在世,最想当一回“败家子”。
4、《世说新语笺疏》
我小学时候读《世说》,读不下去,当然也是因为那时实在认字太少,总是磕磕绊绊也就没啥兴趣了。但总陆陆续续没事翻翻,能读多少读多少。
小时候有个日本动画片叫《名人故事》,很好看,每一集讲一个历史上的名人故事,中外都有,政治家、科学家、艺术家也齐备。印象最深的是一集讲阿基米德的,洗澡发现浮力定律的故事。《世说》于我,也就像是一部魏晋名人怪咖的动画片,一篇篇看,一集集看,如果哪天有人把世说人物弄成个动画片,或许也很好看。
最大的收获是,古人有生活的智慧。佛经里有“善巧方便”一说,世说里的人就懂这个道理,也颇能践行之。最近瞧见宗萨仁波切一篇谈“中国人”的文字,他说外人眼里现代中国青年人的印象大抵不太有礼貌,傲慢,但实际上在他看来,这是因为“他们总是不断地忽略其他人所给出的信号”。我借用一下这个说法。世说里的一流人物,一大特质就是特别善于接受其他人给出的信号,这种信号有时也不限于其他人,更包含一个时代的信号,所以我觉得精彩的不只是世说人物的行仪隽语,而在于他们特别能识别旁人与时代的信号,由此见微知著,审时度势,而他们之间聊天大奖赛般的拍案叫绝,只是这种识别力与洞察力的一种外显。
5、《高僧传》
早先读高阳写张大千,开篇写到张大千的出家经历,发了一段议论,大意是世间丛林宝刹,但凡高僧大德,没有不深通世故,饱学有才的,甚至可以说,那些高僧大德比世俗还要世俗,而世故周旋之术,也比世俗还要高明。日后听南怀瑾讲座,也说道,佛门看似清净地,其实一样要争名夺利,甚至争得更凶,夺得更甚。
当然我不是要谤僧,阿弥陀佛,岂敢岂敢,僧乃佛门三宝之一,顶礼膜拜还来不及。我只是说,高僧大德的故事其实不下于寻常小说,甚至特别神奇惊险,这点读高僧传时感触特深。
开篇写到书名成因,有一句话特别特别漂亮,真是一语洞穿世俗,何为名,何为高——“实行浅光,则高而不名。寡德适时,则名而不高。”
其次,我格外喜欢高僧传里的文字。中文其实特别姿媚,加之寻常书生,若乏于历练,难免文字锦绣,实则中无实质,而佛经翻译对中文的一大影响,在我看来,是增强了中文的质实,特具金石之音,所以尤为耐读。
6、《阅微草堂笔记》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纪晓岚是个一等一的明白人。倒不是因为电视剧里的那些噱头桥段,而是身为四库全书的总纂官,他到头来不写任何一本学术书,却弄出了这么一册神怪故事。在知识的疆界游历了一番,纪晓岚比谁都清楚,假使你觉得自己有什么新奇的见识,无非是看书太少——世间的道理与学问,古人早已言尽了。所以还不如荒江野老,豆棚瓜架之下,娓娓说些村野传奇,阴阳故事,至少还有趣一些。
我读过的版本中,旧版上海古籍绿色上下册的不错,而前些年凤凰出版社的精装版也很好,悦目舒心。
7、鲁迅《故事新编》
这本短篇小说集实在太牛逼了——民国的鲁迅已经是后现代主义的高手了。由此证明了天才的一个最大特质,挥霍,并且懂得挥霍。
8、奈保尔《米格尔街》
外国作家里,大概要数奈保尔是我最爱了吧。这部《米格尔街》,是奈保尔创作生涯中最重要的一部作品,也是真正意义上第一部成功的作品。
十一岁时,奈保尔萌发了要当一名作家的愿望。这一想法是在他听父亲时不时念作品的时候逐渐产生的。有时,这可能是狄更斯的《雾都孤儿》、《远大前程》,或是兰姆的《莎士比亚故事集》、欧·亨利和莫泊桑的短篇故事,有时又可能是西帕萨德自己的创作。与其说是这些作品的趣味对奈保尔产生了吸引力,不如说是因为父亲的讲述,使得哪怕是《尤里乌斯·凯撒》中的篇章都“呈现出童话的一面”,沾染上一点“安徒生笔下的故事”意味,因此奈保尔一度发现自己读书远不及听故事来得有感觉,晦涩难懂的书面语言让他有迷失之感。
这种迷失之感不仅是听故事与读故事之间的差异,更将敏感的奈保尔带入到另一种文化困境上来。晦涩难懂的书本,让奈保尔“迷失在社会或历史的细节中”,伴随着成为一名作家的愿望而来的是另一种文化认知:“给了我这个愿望的文学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远离我们原有世界的世界。”也就是说,奈保尔当时所拥有的社会知识——— 如他所言,那是一种记忆模糊的乡村印度和混杂的殖民世界共同交织而成的经验印象——— 无法使他成功进入狄更斯、莫泊桑、康拉德的世界,他们之间“有两个世界的距离”。
就我自己的阅读经验,奈保尔是极少数那种拥有极端敏感特质的作家。这种敏感并不只是限于对日常生活的犀利观察,抑或伤春悲秋的呢喃感受,而是具有对不同文明之间差异以及这种差异之下个人生活的敏锐洞察力。基于这种敏感,殖民地生活通常带给作家的那种狭隘格局,或是如其批评沃尔科特的将“痛苦”作廉价处理之类的手法,并未成为奈保尔文学开端的障碍,相反如何打破这种限制,如何正视自己与狄更斯、康拉德之间确实存在“两个世界的距离”,如何在封闭排外、记忆缺失的殖民地生活中找到并且清理出一个自己的世界,恰恰成了奈保尔的文学开端。
但意识到限制并不意味着能够摆脱限制。事实上,很长一段时间,奈保尔的文学开端都是失败的——— 他找不到属于自己的文学声音,他误以为写作就是一种“展示”。愁眉不展之际,他非常偶然地意识到真正适合自己的创作素材究竟是什么:“我们所疏远的、族群混居的城市街道,以及之前的乡村生活、记忆中的印度生活方式。”这种困惑,也迫使奈保尔重新思考了小说的定义。虽然虚构是小说不言自明的要义,但奈保尔认为小说又该是真实的,小说是“来自对虚构部分抛弃”,或是“透过虚构作品看到了某种现实”。
这是个令人心折的关于小说的漂亮界定,毫无疑问,这只能出于行家笔下。但奈保尔关于小说的重新认识,更深刻的意义在于他透过对早年特立尼达的生活记忆的接纳,改变了对殖民地居民的身份认知,他接受殖民地居民这一文化身份所带来的限制,因为“限制也可以是有吸引力的”。
按照奈保尔对于写作的定义,写作意指“一种观看和感受的方式”,而“每一种写作,其实都是某种特定历史和文化的洞察力的产品”,即便是最奇炫的幻想,事实上也脱离不了作者所处的社会建制。因此,当奈保尔返过身去,捡拾起自己的童年时光,忘掉牛津和伦敦,不仅意味着他终于发现了切合自己的创作素材,更在于他的文学开端呈现出一种深入特定历史和文化的意图——— 重要的不再是写什么,而是看到什么,是如何清理、解释自己的世界。
而这一次反身的结果,就是《米格尔街》。
认真推荐一本,詹姆斯·乔伊斯的《都柏林人》,爱尔兰天赋最高的作家23岁时完成的短篇小说集。
因为后面文章没有写,所以这里先提一下译者:
辛彩娜,学者,文学博士,主要从事爱尔兰文学和现代主义文学研究,在乔伊斯作品研究领域颇有建树。现任教于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2017年翻译作品《最危险的书:为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而战》。这次看的版本就是辛彩娜老师翻译的,译文是真的真的好,炸裂推荐。
本文共五千七百余字。写文费烟是真的!!!
1.新一代的第一个幽灵
2.令人无比绝望的才华
3.《都柏林人》从十年坎坷到文学经典
4.再次遇见《都柏林人》——书、画的完美交织
5.抵达世界的核心
新一代的第一个幽灵
1902年10月初,37岁的叶芝来到都柏林,此行缘起于乔治·拉塞尔的一番话,他跟叶芝讲道:“新一代的第一个幽灵已经出现了,他就是乔伊斯。我已经吃了他的苦头,我想让你也尝尝看。”
这正是此行的目的——叶芝打算见见这个刚满20岁、手里仅有一些零散诗篇的少年,见见这个被拉塞尔称作“‘傲气十足’但‘聪明绝顶’的人”。
见面地点选在了国家图书馆附近的一条路上,叶芝后来回忆道:“我走在外面,在大街上,有个年轻人上前来向我介绍他自己。他说他写了一本散文或诗歌。”这个人正是他要见的无名青年乔伊斯,于是二人便一同去了一家餐馆的吸烟室,叶芝请乔伊斯读几首他自己写的诗。
“是因为你请我读我才读的,但我不认为你的意见比在大街上遇到的任何一个人的意见更高明。”面对着著名诗人叶芝,乔伊斯无所谓地说道。
叶芝并没在意,而是称赞了他的诗篇,“写得很有魅力。”
接着叶芝又让乔伊斯朗读了一些小段散文,他再次赞扬了他的作品。
“你喜不喜欢我现在的所作所为,我并不在乎,真的。你喜欢与否对我没有丝毫影响,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读给你听。”
乔伊斯随即放下本子,然后询问起叶芝的某些后期诗歌来,接着开始解释他为什么反对叶芝做过的一些事情,包括政治、民间传说、历史事件以及意识形态等等。
“你正在堕落。”乔伊斯说。
换做是谁面对这种指责,恐怕都会感到恼火和困惑,叶芝向乔伊斯解释说优秀的艺术作品都是以民间传说为依托的,他讲起艺术家的生活方式,讲起艺术创作与民间创作的对比,也讲起民间生活与艺术生活的不同,他做了番细致的阐述,希望借此说服乔伊斯。
但乔伊斯只是回答他:“归纳不是诗人干的事,那是文字匠人的活计。那些东西没有用。”
对话就这样结束了。
临走前,乔伊斯问叶芝:“我今年二十岁,你多大了?”
“三十七。”
乔伊斯叹了口气,“我没想错。我和你见面太晚了,你的年龄太大了,我已无法使你接受我的影响。”
这是很有趣的一次见面——一个大诗人和一个无名青年的见面。
叶芝没有因此不开心,反倒很喜欢这个与他顶嘴的年轻人,在随后给乔伊斯的信中,他写道:“你有难得的才气。你的诗歌创作技巧是我见过的都柏林青年中最优秀的。”
然而此时的叶芝恐怕无法预见,就是眼前这个刚满20岁的口无遮拦的少年,后来成为了对整个二十世纪现代主义文学影响最为深远的大师,成为了继莎士比亚后英语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作家,他没有凭借诗才傲立文坛,而是剑走偏锋,把小说的内容与形式进行了天翻地覆的创新,将意识流和文字游戏推向了人类所能到达的顶峰,进而创造出了现代主义小说的典范。
16年后,当叶芝给另一位朋友(约翰·奎因)写信时,他将如此称赞乔伊斯:“乔伊斯已经超出我们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位小说家了。”
令人绝望的才华
1882年2月2日,乔伊斯出生在都柏林南部近郊拉斯加的布莱顿广场41号,父亲约翰·斯坦尼斯劳斯·乔伊斯,时任都柏林税收官,母亲为酒类代理商的女儿简·默里,夫妇俩生了四男六女,乔伊斯为家中长子。
起初,家庭生活还算富裕,依靠着父亲,每年能有500镑的收入,只是随着孩子的增多以及父亲的嗜酒,入不敷出的生活开始伴随乔伊斯成长,原本幸福的亲情关系也因经济的崩塌变得冷漠起来,自此,家庭好像成为一张他一直想要挣脱的网。
年幼的乔伊斯,已经逐渐显露出其聪慧的天资。他身材单薄,五官端正,淡白脸色,有一双清澈的蓝眼睛,每当脸上没有笑容时,就出现一种深不可测的冷漠和古怪的自以为是的深情(理查德·艾尔曼语),他性情恬静,只在面对阅读、写作、诗歌吟诵时表现出超高的理解和接受能力。
父亲对乔伊斯期许颇高,决定给他爱尔兰最好的基础教育,于是在他6岁时,将他送进克隆伍兹·伍德学校。在这里,乔伊斯完成了小学课程,面对驳杂的知识,乔伊斯初次展露了他惊人的记忆力。
11岁时,乔伊斯进入贝莱弗迪尔公学,开始学习拉丁语、法语、意大利语,在校的第四年,乔伊斯的英语作文被选为本年级全爱尔兰最佳范文,也正是这时,乔伊斯似乎已决心投身文学事业,并开始了散文和诗歌的创作。
到了1898年,16岁的乔伊斯进入都柏林大学,正式开始了他迈向伟大作家的第一步。
四年的大学时光,乔伊斯博览群书,为读易卜生著作,学习挪威语;读豪普特曼剧作,学习德语。而其阅读之广,恐怕只能以恐怖来形容,理查德·艾尔曼说:“要确切说出19世纪后期出版的富有创意的重要著作,哪些乔伊斯没有读过,是很困难的。”庞德也曾说:“乔伊斯的视野之广阔已为同时代的小说家所望尘莫及。”
到了1902年,年满20岁的乔伊斯终于毕业了,带着他对文学的理想与雄心壮志,走上了他自己的创作历程。
而仅仅在3年后,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就给世界文学的宝库献上了一部不朽的艺术杰作——《都柏林人》。
《都柏林人》——从十年坎坷到文学经典
1904年7月,23岁的乔伊斯应乔治·拉塞尔之邀,为其《爱尔兰家园报》撰写短篇小说,这次约稿,成了《都柏林人》的开端。此后两年,乔伊斯又陆续写了13个短篇,直到1907年《死者》完成,《都柏林人》至此成册,然而出版的过程却没有预期的顺利,反倒是步步艰辛、步步坎坷。
恐怕乔伊斯自己也没想到,这个以都柏林人为对象的短篇小说集在接下来的10年间,陆续遭到了22次退稿,直到1914年才得以出版,而出版后,情况也并不乐观,第一年仅仅卖出379册,其中还包括乔伊斯自购的120册。
也许任何一部超越时代的伟大作品总是无法轻易被人触及,但时间会证明一切不容忽视的才华,使得这些闪着光芒的艺术臻品愈发璀璨夺目,最终以其纯粹和良知,呈现在人们面前。
在这部短篇小说集中,乔伊斯第一次将审视的目光对准了麻木、瘫痪、没落的都柏林,聚焦到一群生活在英国统治以及狭隘民族主义困囿下苦闷、迷茫的一代人,通过15篇独立而相关的故事,力图揭开都柏林人在日常生活中遭遇的挫败、苦难、以及产生的幻灭和顿悟。整部小说集,统统围绕着一个十分明确的写作目的,即乔伊斯所言的“我的初衷,就是要书写我的祖国精神史上的一章,我选择都柏林作为背景,是因为在我看来,这座城市正是瘫痪的中心”。就这样,以都柏林和都柏林人为起点,乔伊斯将一部为其祖国写下的“道德史”推向了世界的核心。
整体上看,《都柏林人》的独特之处在于这是一部毫无形式可言的短篇小说集,15篇故事按照童年、少年、成年、以及社会生活四部分大致划分开,但从各篇的情节上来说,这几乎是一部不存在任何张力的小说,没有惊心动魄,没有跌宕起伏,没有快速地节奏推进,甚至连人物也只是出现片刻,一闪即逝,如约翰·梅西所说:“他们的语言和行为本身没有任何惊人之处;但不知怎么的,你能了解这些人的全部,猜出他们的一生。”“然而它们的言外之意很多。它们小得像望远镜的镜片一样;你透过它们看到深处、远处。”
除此以外,就只剩乔伊斯精确的所见和那些意识的流动、潜意识的连缀,以及那些带着忧郁沉闷气息、令人难以置信的对细节的观察。
在第一篇《姐妹们》的开头,乔伊斯便将镜头对准人生中时常发生的驻足观望的场景,为全书铺设了阴郁的情感基调,甚至连色彩一样在无形中被他尽情诠释,感伤但抒情,静谧而冷静,他写道:
这次他是没救了,已经是第三次中风了。夜复一夜,我经过他的房前(正值假期),端详着那透过灯光的方形窗棂:夜复一夜,我发现灯一直亮着,灯光微弱而均匀。我想,如果他死了,我就会看到昏暗的百叶窗上摇曳的烛影,因为我知道,人死之后,要在头边摆两根蜡烛。以前他常跟我说:”我在这世上的日子不多了。”我总觉得他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如今我知道这话原是当真的。每天晚上,我凝视着那扇窗,总会轻声念叨一个词——瘫痪。我之前总觉得这个词听起来很奇怪,就像欧几里德几何中的“磐折形”、教义问答手册里的“买卖圣职罪”一样。可如今听到这词,我像是听到了什么罪孽深重的邪恶生灵的名字。这使我十分害怕,却又渴望靠近它,看看它是怎样置人于死地的。(辛彩娜译)
如同一幅静止不动的蓝色的画,就悬挂在那里,无人问询,只是路过,不经意间透过那盏微弱的灯,窥探到都柏林人的幻影在隐秘的角落中游走徘徊,带着失落和无助,痛苦与幻灭,刚想转身离开,却一下子浸入到他们的灵魂之中,浸入他们的意识之中,并在一致的情感上达成共鸣,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早已置身画布了。
到了第三篇《阿拉比》,当怀揣爱情幻想的男孩最终美梦破灭时,意识的独白头一次呈现了清晰的“顿悟”,在兜里的一枚两便士和一枚六便士的碰撞作响中,
我听见游廊尽头传来熄灯的喊声。顿时,大厅上方一片漆黑。抬头在黑暗中凝视,我感到自己不过是个被虚荣心驱使又被虚荣心愚弄的可怜虫;眼睛里不禁燃起痛苦和愤怒的烈火。(辛彩娜译)
故事随之结束了,再没有任何多余的一句话。可以说,乔伊斯从不说教,他只在无穷无尽的生活琐碎中叙说,绝不会抬起头对你讲哪怕一个字,发出一个音,也许这些场景过于尖刻,令人绝望,却也同样充满无尽的真诚。
译者辛彩娜在与读者交流中解释“顿悟”时说:“‘顿悟’是瞬间的感觉,它打断了物理时间的连续性,因此是无时间性的,或者说是超时间的。‘顿悟’对于作家的创作过程来说,就是指某个特定的时刻,经过作家的艺术加工,那些最不起眼的人、事、物突然迸发出灵光,使人物和读者能够在这个特殊的时刻产生瞬间的感悟,得到精神上的启示,从而认识人生的本质。在乔伊斯的作品中,就结局而言,大致可分为两种类型的顿悟:消极的与积极的。消极的顿悟主要体现在《都柏林人》中,人物突然在某个瞬间认清了自己的窘境,但没有能力来扭转困境。”
在《伊芙琳》中,当少女伊夫琳打算和男友私奔,逃离让她依恋又恐惧的家,前往新大陆开始新生活时,在最后关头,面对着大海,伊芙琳突然崩溃了,因精神的麻木瘫痪而行动不得,
他冲过栅栏,叫她跟上。有人朝他吆喝,叫他快点走,但他仍在喊她。她冲他仰起苍白的脸,无动于衷,像只走投无路的动物。她望着他,眼神中既没有爱意,也没有流露出惜别之情,仿佛望着一个陌生人。”(辛彩娜译)
这时候,仿佛海浪声也清晰可闻,残酷的命运在这一瞬间又不可抗拒地再一次迎面走来,没有谁有能力扭转困境。
生活的琐碎和无奈、精神的瘫痪与麻木、命运的困境跟窘迫,被乔伊斯以其天才的真挚坦诚一一写出来,顽疾就在那里,他要让每个人意识到它们,并找出疗救的办法。
如果要对《都柏林人》中呈现的感觉有一个相对准确的描述,描述出读者体验得到的触动,伊夫林·斯科特和约翰·梅西的评论也许值得一读。
前者写道:“《都柏林人》中的大多数人物是通过一种只可与诗性情感相媲美的心理特性静止地呈现于我们面前。也就是说,这是些避免了方向感的真正的素描,尽管偶尔会有个别故事仍旧以短篇小说的定式走向一个不可更改的高潮。”
后者则说:“乔伊斯能从生活的乱麻中抽出一根线,让你快速地追溯其源,直到你又碰到那堆乱麻,而且只留下你一个人去思考——这在任何文学中都是少有的能力。”
两人不约而同地指向了乔伊斯短篇小说阅读中最震撼和值得回味的点,即在高潮处戛然而止,突然落幕,只留下一片不知所踪的空白和长久的沉默,在人物的顿悟中,使读者也若有所思地跟在人物身后,其结果便是驻足思考,迟迟无法翻阅下一章的下一页。这大概也是阅读《都柏林人》时最令人着迷的魅力所在。
乔伊斯也成了第一个作家,使一名无足轻重的城市居民表现了崇高的意义。而《都柏林人》也凭借其真诚和动人,傲立于世界文坛,傲立于短篇小说的锋芒之巅。
早在1917年5月,约翰·奎因在评价乔伊斯的小说风格时便写道:”读乔伊斯,就像是进了挂有杜米埃或图卢兹·劳特累克的油画的房间。“这是很准确的概括,它正好指明了——当乔伊斯的小说在技法上因为“残缺的结构”出现大量的省略、停顿与中断时,小说的场景、构图、色彩就需要读者自己去填补,去缝合,去搭建。
有趣的是,这样的场面往往会和艺术上的某些杰作不期而遇,然后产生出完美的火花,当乔伊斯遇见蒙克、遇见席勒、遇见费宁格、杜菲、马蒂斯、斯皮利亚尔、凡·东根、瓦洛东、安德烈·洛特时,美与灵气,再次点燃了。
如果说小说和艺术杰作是灵魂的碰撞跟不期而遇,那么插画则是形式的具象与量身定做。
高级的画作,永远是无声的宣传品,它让故事以新的方式重生。
时间再次回到1904年,当乔伊斯动笔开始写《姐妹们》的三个月后,乔伊斯再也无法忍受没落颓败的爱尔兰,在每日愈深的失望中,他最终决定出走,开始寻找新的生活,同时立志在精神与道德中拯救自己的祖国。1904年10月,乔伊斯携娜拉离开了都柏林,前往瑞士苏黎世,随后辗转的里亚斯特等地,一边靠教英文谋生,一边继续文学创作。
1915年,乔伊斯完成《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1921年完成《尤利西斯》,1938年完成《芬尼根守灵夜》。
小说成为了乔伊斯创作的最高成就。
自1912年后,乔伊斯再没回过爱尔兰,但他的四部小说从始至终没有离开爱尔兰的人与事,他说:“我是永远写都柏林的,如果我可以抵达都柏林的核心,那么我就可以抵达世界上所有城市的核心。“
The End
参考:
《乔伊斯传》理查德·艾尔曼 著;金隄 李汉林 王振平 译
《乔伊斯评论集——名家论乔伊斯》王逢振 编;周汶 等译
《都柏林人》詹姆斯·乔伊斯 著;辛彩娜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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